五、不尽雨

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，细密透明的雨珠从玻璃窗上流下汇成长长的雨线。曹丕站在玻璃窗前站了许久，那扇高大的落地窗上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片拼成一朵玫瑰花。

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摸上玫瑰花瓣，指尖接触的地方冒出一小块白雾，然后复又消散。他屈指敲了敲那几块青黑色的玻璃，垂下眼翻出怀表看时间。

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，甄宓摸着门框看他挺直的脊梁。

“爷。”她手里抱着一个棕黄色的牛皮纸袋子，轻声唤道。曹丕身上披着的睡袍滑到地毯上，扑起一阵细细的灰尘。他抬眼看甄宓，道，“进来说话。”

甄宓抿了抿嘴唇，高跟鞋踩在波斯地毯上发不出一点声音。她看着曹丕弯腰将丝绸睡袍捡起来搭到椅子上，然后倒了两杯咖啡。

“还是找不到吗。”他吮了一口咖啡，香醇丝滑的液体滑过喉间，热乎乎的咖啡让全身暖了一些。上海只要下雨，在这个季节，必定是阴冷的天气。“喏。”他指了指那杯咖啡，示意甄宓，“你最好暖暖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甄宓垂头丧气地垮下脸。“找不到他的任何实质性资料。”

“一年了。”曹丕口吻平淡，但甄宓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保证她在那无奇的口气中听到了一丝丝……杀意。她看着自己的挂名丈夫将咖啡杯放在桌上，却让甄宓硬生生的颤栗。

“你刚才说，实质性资料？”

“是的。”甄宓往后挪了挪，“我们查不到他的身世他的籍贯他的家庭背景，同样他的学历以及……以及活动记录也不清楚。我们的人每次都会受到阻挠，所有关于他的，就连之前查到的东西现在都已经被…被……”

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曹丕的脸色，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黑道头子用眼角瞥她一眼，道，“被怎样？”

“被销毁了。”她拍了拍怀里抱着的牛皮纸袋子，好像抱着保命的亲儿子一样，“好在我还有备份。”

“所以？”曹丕二次端起咖啡，呷了一口。“既然来找我，就不该让我失望对么？一个好’妻子’是永远不会让’丈夫’失望的。你一定还有新发现，为什么藏着？你本该一开始就说出来的。”他一双铁色的凤眼阴鸷般地盯着甄宓，像一只准备将青蛙吞进腹中的蛇。

甄宓沉默了，似乎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。曹丕知道不能逼迫她，在这个节骨眼上便让她自己去权衡利害。

他喝了点咖啡。味蕾刚刚接触到的时候总是带着浓烈的苦涩，还有点酸，但慢慢地就感受到了醇香与甜美，如丝滑、如泉香、如花馥郁、如蜜香甜。

这绝妙的味觉享受总是很短暂，一下滑过舌根溜走，只有淡淡苦涩，唇齿留香。

那个人也是一样。

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，又突兀的消失不见。带给自己什么，也就带走什么。

贪欢半晌，才发觉枕边余温渐冷渐逝。

——“雨还在下么？”

一年前，也是这样霪雨霏霏的时候。司马懿带着他逛了整个旖泓园，到了一楼的戏院后台参观时说的话。

曹丕那时正看着窗外花落了一地的玉桂树，没注意司马懿问他什么，便嗯了一声，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。

“你说什么？”

司马懿只对他习惯性的笑了笑，然后背着手来到曹丕身边，同他一起看那桂花树。雨还在连绵地下着，噼啪地打在枝叶上，让那片泛着淡淡白色的绿叶重新披上一层水蒙蒙的罩袍。

曹丕侧眼看司马懿带着些茶褐色的柔软的鬓发，它们袅袅地垂在他月白衬兰纹的褂子上，软软地搭在柳色的长衫上，在雨丝的掩映中泛着冰冷又冶丽的光泽。

“拼将一生休，尽君一日欢。”司马懿望着残存玉桂的树，敛下一双没有温度的桃花眼。“若明儿雨不停，这树也活不成了。”他神色冷漠到了几近残酷的地步，却是在笑的。

曹丕懂他说的话，却不清楚他话中的含义。话中还有话，他不喜去猜测，也不愿去猜测。仿佛知道了就是深重的罪孽，会跌进无底深渊中再也出不来。（注1）

事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，自己的脊背砰地撞上了玻璃窗，身体自然而然地做出反应将怀中的枪掏出来扣动扳机，却在下一秒无力地垂了下来。

嘴唇上温热的触感持续了不到五秒钟，他抬头只看见柳色长衫当风的衣摆。

“你去哪儿？”

那人没有回头。

回答他的只有淅沥的雨声与末日尽欢的悲怆。他想挪动步子，但身体使不出一点力气，连维持站姿都很困难。他艰难地抬手摸了摸嘴上那个仍在流血的被刺破的伤口，唇角扯了扯，背靠着玻璃窗滑下去。

——“真是够狠的。”

“怎么样，考虑好了么？”

他复又望向窗外连绵不绝的雨线，整个上海滩似乎都被包络在蒙蒙的阴雨中。一如那时打落一地繁花，他靠窗慢慢滑下感到的冰冷。

“……是。”

他站在窗前背靠着那朵玻璃玫瑰，抬手摸上自己的唇，咖啡的味道还留在齿间化不去。

也只不过贪了半晌欢愉。

注1：这里其实是丕子听懂了这句话本来的意思，但他不清楚娘娘说这句话给他听是什么意思。以丕子的聪明其实能够猜到，但是他不愿意去猜。因为猜出来的话娘娘立马就会和他翻脸……所以其实还是娘娘利用了丕子的情感神马的。

另：“拼将一生休，尽君一日欢”的意思我不白话了，大抵就是末日尽欢抵死缠绵之类的。白话出来反而破坏美感(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