折梅堪融花间雪,袖手行书拟婵娟。
秋棠未语反将谢,双盼凝泪画里言。
这诗乃一江湖神算天机君所作判词,因其中藏了江折梅与曲秋棠的名字,故二人自小便是住同一府中的。折梅性清高自矜,不比曲秋棠温雅,因此府里下人多亲近秋棠些。但折梅并未有何说辞,每看着秋棠处多是年纪相仿的女娃同她一起玩耍,左不过径自捧了本书随处坐读。待秋棠玩的尽兴了,过来寻她,也便你问三言我答一语地聊起来。
因这曲秋棠说话温言软语的,江折梅亦是博闻广记,二人每每谈个海阔天空,自己听着是乐淘淘的,旁人看去又是一份不言而喻。
江折梅对人惯是不假辞色,任你是江府中哪一个刺头鬼,同这“冷娘子”作对或是惹得她对你犯了脾气,便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免不了这一难。曲秋棠亦是知道地十分清楚,平日里倒也对伺候折梅的下人多加叮嘱。
万不要动姑娘的书,乱着便乱着,放下我收拾便好了。
姑娘的画儿啊笔墨啊,也放着别动,到时我给她涮洗,不劳你们。
擦洗桌台那些儿的,也好生注意着。打碎了那什么青花瓶儿碗面儿的事小,那什么镇纸啊砚台的,莫要多手,切记切记。
平日里曲秋棠总这样万分仔细地照看着江折梅,半分为关心自个儿。在她看来,自己的吃住都很是合意舒心,只是瞧着江折梅每日冷着张俏脸,便想让她多开心些,所以才这般的无微不至。
只是当她嫁人以后,才发觉同样的茶叶同样的茶壶,沏出的茶水却或是太浓或是太淡,总喝不到最舒心的一口。夜里睡觉,又是觉得床铺太硬或太软的习惯不来。午休小睡时,丫鬟打扇的手法或是轻了或是重了,每每惊醒时看着自己那双纹海棠的蜀锦绣鞋,不自觉地就回溯到了还在江府里的时日。
某日她终于按捺不住将心中的疑惑说给陪嫁的丫鬟听,丫鬟支支吾吾的半晌也未能讲出个好歹。素日里温和纯良的她第一次对着人发火,声声质问说到最后竟是无语噎凝。
丫鬟看着好脾气的夫人竟也生了好大的气,才诺诺说道,茶是梅小姐亲挑的,泡茶的水是梅小姐冬日里采的梅心蕊雪窖藏的,枕头是梅小姐自个儿缝的,枕芯儿是梅小姐吩咐的决明子,熏了三日的金桂兰香……
话未尽,便见得曲秋棠扑倏落下泪来。往昔的种种,不被在意的一份小小的情愫,现在全被人从心中挖出,伴随的便是透骨的悔恨与噬心的痛楚。
曲秋棠想起她出阁那一日。当她披上那一生一次的凤冠霞帔后,留下的却是一生一世的伤痕累累。
明白得太晚,知觉得太轻。
她仿佛又看到江折梅那幅未画完的水墨,不过江天一色,江畔初雪,江心石亭,亭中红梅,梅后落棠。卷首题诗——遗我空蹊兰,赠君沃若桑。
那时她笑着打趣道,梅姑娘你可是有了心上人?
江折梅望着她浅浅地笑。
我本是无心人,她道,手上笔墨不停,何来的情?
一个“自”字刚收笔,却听着曲秋棠笑言,你若是无情,那我咱俩多年的情谊可就是我自作多情了。
江折梅只是淡淡地笑。
那时她已经定了亲,而江折梅与小王爷的传闻也传遍了大街小巷。如今她已为人妇,江折梅亦是风光无限的世子妃。
为时已晚。
十几年后,外族破关,当年的小王爷、如今的北庭王左京举家乔迁南下,临了收拾书画古董时,却看着王妃将一书房的藏书典籍、玩物珍宝付之一炬,只带了几叠拓本真品。
怎么烧了?他问,身边的仆从还在不停地搬着藏书,不时问一问王妃要不要烧掉。
烧。
江折梅颜色未改,转首看着左京问,王爷不心疼?
左京也不过是一笑。
夫人,这也要烧了吗?看着像您的手笔。
贴身的丫鬟手中捧着一幅画卷,展开了给夫妇俩看。
……折梅,这画……
江折梅看着画,怔了一下,便从丫鬟手中拿过,细细摩挲了一遍,脸上的神情是难得的温柔。她将画卷起来系好,左京都以为她要将它带走,没想到江折梅却将画掷入火中。
陈年旧事,烧了清净些。
王妃依旧是淡淡地笑,只不过回首望那火海时,眸底潋滟着些许的水光。
遗我空蹊兰,赠君沃若桑,
自诩无心人,却为多情伤。
王妃抬眼看着身前的丈夫,眸中的泪中午不自觉地滑落下来。
怎么了?左京问。
——不过是烟熏的呛了些。王爷看罢,多好的一场火。
——是呵,烧得真个干静。